「有酒肉的世界,那麼人生就有一線希望了吧⋯⋯」

在東京這個陌生的環境,只說得出日文教科書的第一句「こんにちは」,你好,日本。講了開場白,要怎麼點酒?我不清楚,但是剩下對話就留給酒酣耳熱之後的空虛吧!讓寂寞吞噬居酒屋中的喧囂,期待酒肉能夠迎刃而解生活大小事,但其實不用執著,放著就好。


「小的時候,我總以為長大後,孤單寂寞的感覺就會消失。 大人可以喝酒,也有能力獨自一人走進電影院或銀行。 不過,現在證明我的想法大錯特錯。 我們只是演技拙劣的演員 。曾經的哀傷和恐慌依然殘留在胸中另一個小小的心臟 。我仍像一個孤獨的小孩,執著地固守著原來的影子。」                                                                 —— 石田衣良 《 池袋西口公園 》

體驗完茶道的當晚, 想來點生猛有勁的行程刺激腸胃。與飯田先生約在池袋車站的出口的咖啡店門前,我本來過了時間還遍尋不著,一經聯絡才發現,自己眼光掃過好幾次那位上班族白襯衫黑長褲打扮的年輕男子,便是今天的嚮導: 飯田桑 。

步向第一間居酒屋,人群令我們的腳步總無法一致,幾次差點彼此跟丟。時值下班尖峰,人潮一路從車站漫向池袋西口的繁華街道,這裡是各式料理美食和情色產業活色生香的競技場。一個襯衫燙得比馬路還直的有為上班族,和一個背包相機短袖短褲的肥大叔。究竟,我要踏上甚麼樣未知的旅程呢?

進了第一間名為「大都會」的居酒屋,座席未暖,我們先是喇咧了一番,聊聊背景(喔喔所以你在旅行社上班二十六歲啊真年輕工作辛苦嗎甚麼時候開始帶這樣的體驗行程啊啊啊肚子餓了),再轉到諸如日本動漫《One Piece》、《灌籃高手》這類話題起手式,或甚麼日本台灣友好之類的客套語。算是不上心但有禮貌的開始。

「 所以,Ken Chan (京都好友給我取的日文小名)你喝酒嗎? 」

「 沒有,我今天是來點珍珠奶茶……才怪,快來喝吧! 」

於是我們就開喝了。客隨主便,由地頭蛇點吧!首先他為我點的是Hoppy( ホッピー , 一種微酒精麥芽發酵飲料)兌冰塊和燒酒。「點這個,大家就知道你是本地人啦!」據他所說,這是日本戰後民生凋敝之時,一間叫「Hoppy」的飲料廠所推出取代一般啤酒的廉價商品,後來廣受各階層人們的歡迎。單喝起來其實就像麥芽汁,兌了冰塊和燒酒後,口感提升不少,相當爽口消暑。

下酒菜緊接著粉墨登場。管他何方鳥獸蟲魚,鹹酥蝦、照燒雞、冷奴豆腐、洋蔥沙拉、燒鳥串 ⋯⋯ 一一被我收服吞沒,本叔的腰內肉可不是一日修煉成的,總之冰日本酒再續兩合再說啊!

「你當初怎麼會選池袋做這次的居酒屋體驗點呢?」他好奇問道。

( 註 :此體驗可三地擇其一進行,選項是上野、新橋或池袋。 )

「上野去了不少次了,好多觀光客,新橋太市中心,太多正經八百的大商社會社員( 我又亂烙《大家的日本語》第一課單字了 )好討厭啊我怕會很 posh ,就選這裡啦!」其實我對東京真的一無所知,生而為人我(長得)很抱歉。「你當初怎麼會選池袋做這次的居酒屋體驗點呢?」他好奇問道( 註 :此體驗可三地擇其一進行,選項是上野、新橋或池袋。 )

「哈哈,其實各有千秋啦!我也討厭posh的人啊!但池袋是我青春的回憶啊!高校下課後總是要來這邊混一圈,那時帶女友也總是往這裡跑,唱唱卡拉OK甚麼的。」

「我的文藝青年時代都在讀《 挪威的森林 》,然後把直子、綠和渡邊這樣那樣的地方摺角起來方便重溫。」我萬分真摯地回他。

一陣鬼扯淡後,回過神來杯盤碗勺四大皆空,該是轉移陣地續攤的時候了。酒喝不夠哪,我們走著我一路想,年輕時黃湯下肚走路有風,現在淺酌走路就擔心痛風,這世界真是太不可愛了嘛!所以說喝酒這條路一旦踏上了,(關節痛到)跪著也要走——到下一家居酒屋再戰。

第二間酒肆,屋內早已人聲鼎沸,「 啤酒再一杯! 」「 燒鳥再三串! 」吆喝聲此起彼落,我們好不容易擠進了一個小小站位,展開酒酣耳熱後的話唬爛二回戰。

不囉唆,該是拿媽比魯(生啤)出場比劃乾杯的時刻了,順便再帶上幾串雞皮雞腿和砂肝吧!人生幾何!今朝有酒今朝醉,醉臥沙場君莫笑——笑問客從何處來?(誰跟你玩詩詞接龍啊!)

話題進展到了自己喜愛的旅行,我分享了在瑞典遭搶、和土庫曼海關打交道,以及在羅馬尼亞遭騷擾的經驗。飯田桑也開啟了話匣子同我娓娓道來。

「我先前十六歲時在澳洲遊學過,住的是 home stay ,主人是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寡婦,比我要高大。她起初一直對我很冷漠,我英文又不好,只好大多時間在房間裡讀書聽音樂。」他停頓喝了口啤酒。

「有次,她敲了敲房門說有事想跟我談,結果我一開門,她就邊哭邊抱住我,然後……」

「然後寢技( Newaza , 欸我怎麼會這日文的啦)?」我見縫插針。

「哈哈……欸對,就把我壓到床上……」

「等等,我想先問你當下的心情,我再決定要說歐妹跌多(恭喜日文)還是I’m sorry。」

「喔當然是後者啊,我憤怒地大叫一聲,她才跑開的。天啊我才十六歲,也許我對她來說太美味了吧!」他怒喝一大口酒,嘴角的殘液還滴到了襯衫上。

「那……身為一個忠實的文字工作者,這段故事我可要寫進文章裡頭喔!」我如此卑劣地說。

「嗚嗄哈哈好吧但幫我馬賽克一下,我不想因為這樣而在走紅~」

「放心啦,誰想看大叔寫的文章啊!現在最紅的都是寫看似格言的廢話順便 po 一張美美自拍的那些型男正妹。好啦好啦會幫你後製消音處理一下喲!」

「高抬貴手,高抬貴手。」

好的,那麼以上是來自東京的飯 x 氏(26才)先生所帶給我們的精彩分享。

「最後我還是要說,今天最好喝的,還是這瓶生啤啊 !」他又發難。

「同意,一杯抵千杯 !」我樂於附和。

瞬間無語, 我看著四周高聲嬉笑的上班族、司機、工人、大學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人喝著悶酒,無人寂寞,自是一片觥籌交錯、歌舞昇平之景。

「你知道這些人為何要上居酒屋嗎 ?」眼前已經微醺的飯田先生問道。

「為甚麼?不想馬上回家面對太太?找個地方罵上司發洩一下 ?」我回。

「都對,但重點不在此。」他笑著說。

「那是為甚麼呢 ?」

「因為只要有酒有肉,人生就不算太絕望啊!」他一口飲盡手邊剩不到三分之一的生啤,滿足地用潔白的襯衫袖口抹去嘴角的啤酒細沫。

從陌生到熟稔,由生人而人生,生命中幽微而珍貴的片刻,飯田桑,我是記上你一筆了。回程,七分酒意的我老想不起我們是怎麼道別的,只是跨過了橫在門旁醉倒的西裝大叔,一人在地鐵的公廁小便斗前,想著那句話,想著悲喜兩極擺盪間的歲月,一切不也就是兌個冰塊和燒酒喝下,如此賴活過來啦!至於人生的希望與尿脹的膀胱,眼下我該做的抉擇,幸好僅有這麼一件事吧!